第166章 最后的倾诉(3 / 4)

汉阙 七月新番 4743 字 2020-09-02

来自后世的任弘能不明白么?他最清楚不过了。

人是很难客观看待百年之内历史的,司马迁本人也做不到。尤其是在书写李将军列传时,带入了很强的主观情绪,为李广鸣不平。

但太史公自己也说了,这本来就是他一个人写的“一家之言”啊。

更何况,他也如实记下了李广小心眼、屡战屡败的一面。

司马迁针对的绝非卫霍,而是那些无能无才,却因为裙带关系而身居高位者。

李广利说的就是你!

还有许多涉及景、武两朝的事,是不能秉笔直书的,只能以隐约之意,这是司马迁在经历李陵之祸后的抉择。这些“唯唯,否否”里隐含的未竟之辞,只留待后世的“圣人君子”去探索了。

他的谨慎是有道理的,历史上,史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人理解,视之为“谤书”。

后世的班彪如此批判司马迁“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;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,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,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贫贱,此其所蔽也。”

这些是否定司马迁的话,在任弘看来,其实是夸赞啊!

司马迁是最后一个,没有被六经洗脑的史官了,所以这书,实为子学时代最后一作。

不止记了帝王将相的家谱,还写了西南夷、匈奴、朝鲜两越这些大一统国家内的民族史。司马迁曾亲自踏遍天下,实地考察,作为随行人员深入西南,对山川人文了然于心,也明白这一切的基础是什么。

是农,是虞,是工商,是芸芸众生,为此写了《货殖列传》作为列传最后一篇。

任弘也忍不住赞道“以炎黄五帝始,以农虞工商和天下货殖终,有头有尾。”

这立意,实在让任弘叹为观止。

既大而全,又小而精。汉书很多篇章基本是直接取自史记,一字未改,因为这厮文字太好,笔力惊人,到了一字千金难以修改的程度。

时间,也只有时间能涤荡一切敏感词,让不能说的事变得能说,让人变得客观而不带先入为主的情绪。

让一本千夫所指的谤书,最终变成正史,得到它应有的历史地位。

好东西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,不论文字还是历史观,史迁从一开始,就已经站在了两千年封建史书的最高点了。

往后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,任弘敢说,剩下那二十三史里的私货,只会比司马迁多,不比他少。哪怕班氏,也秉承六经,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了不少人呢。

纵观两千年,作为纪传体开山鼻祖的史记,是唯一一部出圈的史书,观众多了,注定会被无数人审视。

人们期待它完美。

所以才会愤慨于它的不完美,极端者,恨不得斥之为“”。

其实没必要苛责一个两千年前的史官,非得达到现代唯物史观的高度。

真抽去那些文采飞扬的文字,丰满入骨的人像,妙趣横生的故事,写到成一板一眼的纪实,你多半会说

“太长不看!”

……

“唉,这就没了?恨短啊。”

九月十四这天,当最后一卷《太史公自序》阅罢后,书架上再无他没读过的卷章了。

任弘不由得怅然若失。

以天汉二年为界,司马迁的人生分成两段。之前的任性率真,之后的沉默寡言。

从受腐刑开始,他不再激昂热血,不再一心期盼着见证一个盛世,而是默默低下头,和光同尘,苟延残喘,只为写完史记,写完对这个时代最后的记录。

当最后一篇写完后,便如同耗尽了所有油脂的灯,黯然熄灭。

他死时一定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吧,巫蛊之祸刚刚发生,朝野动荡,地方上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,盗贼四起,若不做出改变,赫赫天汉甚至有土崩瓦解